2022年,中国人口进入负增长,年出生人口不到1000万。人口负增长对于经济社会发展方方面面有何影响?2023年全国“两会”召开在即,近日,红星新闻记者专访了全国政协委员、中国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贺丹。中国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致力于参与人口监测预测,开展相关研究,提供决策支持,贺丹也提交过多份有关人口与生育的提案。贺丹认为,对人口负增长,我们不用过度焦虑,但要积极应对,充分挖掘人口变动中的积极因素。
贺丹指出,经济社会发展适应人口负增长这一重大转变,要靠政策、制度、环境、文化。“人口负增长是大的趋势,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政策干预,让它下降的速度慢一点。”
贺丹也对有部分地方“发钱鼓励生娃”的政策提出了她的意见。“不要只关注二孩三孩,也不要只发给户籍人口。”
(相关资料图)
对于生育与性别歧视的话题,贺丹指出,如果性别平等更加进步,生育水平会回升。
↑全国政协委员贺丹 摄影 罗炎
1
不用过度焦虑人口负增长
但要积极应对,充分挖掘积极因素
红星新闻:您对我国人口数量变化趋势的判断是什么?
贺丹:我们中心对人口变动的一个基本判断是,现在是零增长区间,大概从2019年开始,总人口变动在100万上下。不过我们发现,近几年的人口波动变化很大,特别是出生人口下降很快,那么可能会有一个波动的区间。我们的邻国日本也是出现第一个小高峰以后有波动。我们又有三年疫情等短期和长期因素的影响,所以我国人口在零增长区间范围内可能还会有小幅波动,但是可以确定地说走进了向下的通道。
人口负增长是大的趋势,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政策干预,让它下降的速度慢一点。
红星新闻:您怎么看人口负增长引起的一些担忧?
贺丹:是不是人口负增长,我们中国就不发展了?不是这样的,人口的变动是中性的。人口是基础性的、长期性的、战略性的影响因素,但不是决定因素。比如,人口红利是有窗口期的,能不能实现,靠你的政策、制度、环境、文化。
人口负增长、老龄少子化是人口变动的自然规律,是人类文明进步的结果。人口和经济社会发展的矛盾运动是永恒的,新的发展阶段会面临新的问题。
对人口负增长,我们不用过度焦虑,但要积极应对,充分挖掘人口变动中的积极因素。
首先是虽然我们人口总量已经下降,人力资源总量还在持续增长。我们中心做过一个简单的测算,如果把人口总量乘以受教育年限作为人力资本的测量,到2035年之前,我国的人力资本都是持续增长的。这个简单测算是有缺陷的,因数据所限,只考虑了学校教育的年限。有的研究团队还考虑了职业培训等其他影响人力资本的因素,测算结果显示,到2040年之前,人力资源总量都会持续增加。所以,人力资本的增长还会持续10~20年。
第二,虽然人口总量下降,但人口家庭户的规模还在持续增长。这是因为越来越多年轻人晚婚晚育,家庭户的平均人数在下降,单人户越来越多。家庭户总量对住房、汽车等大宗耐用消费品的影响非常大,(但是也对能源消耗影响很大,)所以这个市场空间是非常大的。
第三,我国还处于低龄老人比较多的阶段,部分低龄老人又有钱又有闲,又有经验又有技能,是支持经济社会长期健康发展的重要力量。
第四,健康方面,我们可以期待未来中国人预期寿命延长的同时,健康预期寿命(指预期寿命的健康部分)也会延长,这也会重塑人力资源的基础。
此外,人口变化也为优化公共服务资源配置、提升公共服务品质创造了有利条件。1962年、1963年的人口出生高峰接近3000万,现在一年就1000万,那么以前很多想都不敢想、干都不敢干的事情,现在都可以想、可以干了。
例如,现在专科生加上本科生,大学生入学规模已经达到了1000万,这意味着以后可能每个孩子都能上大学。如此,我们可以期待未来教育没那么“卷”了。又比如,0-3岁年龄段的孩子越来越少,前几年的小高峰是1800多万,那些孩子基本已经上幼儿园了,现在才1000万,空出的学位就可以投入婴幼儿照顾,不少幼儿园特别是民办幼儿园,会主动改成托儿所的。教育投入会加大,而目前对0~3岁婴幼儿照顾的财政投入还非常少。在人力资源方面,财政投入可以去对标经合组织教育委员会开展的“强势开端”计划,对标他们的儿童早期教育。
人口变动对教育资源配置的影响是最大的。我们算了一个数,到2035年,0~17岁人口会比现在减少一个亿,这会让教育支出有很大的结构性变化。
总体来讲,我国人口对经济社会发展还有很多有利的因素,使人口能够为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提供有力的支撑,能够挖掘的潜能还非常大。怎么挖掘,是政策制度环境、治理体系的效能决定的。
人口变动是自然的经济社会和人口双向适应的过程,经济社会发展要服务于人口发展这一目标,人口发展又会支持经济社会发展,这是一个动态均衡的过程,所以大家不用太担心人口负增长。
2
“老龄化”不是洪水猛兽
70岁以下老人是“活力老人”
红星新闻:老龄化进程加快,如何应对好当下的老龄化?
贺丹:我国老龄化的进展非常快。历史上出生人口有几个高峰,在1962年、1963年的高峰年达到了2900多万。这是什么概念?这一部分人现在刚好过了60岁,所以一年的老龄人口总量一下就增加了1000多万。
国家有一些总体的安排,把积极应对老龄化提升到国家战略的高度。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信心,老龄化虽然来得很快,但它不是洪水猛兽,我们有很多的有利条件,可以积极地应对。
我们的预期寿命在不断地提升,2021年达到78.2岁了,我们的健康预期寿命也在提高:老年人不但活得更长了,也活得更健康了。国家现在也特别关注银发经济的发展。
现在还是低龄老人比较多,1963年这一波出生高峰的特别多,我们把70岁以下的老人称作“活力老人”,他们经验丰富,身体状况还好,也很愿意参与社会工作。
红星新闻:我国的人口红利什么时候会消失?
贺丹:从人口学的概念来讲,人口抚养比在50以下是人口红利的窗口期。目前我国窗口期还没有关闭,会延续到2035年前后,但是红利的空间在缩小。
除了传统的人口红利概念,大家也创造了很多新的概念,比如人力资本红利、人才红利,还有老年人力资源二次开发的第二次人口红利。
红星新闻:除了人口数量,我们也关注人口结构的问题,中国是否能够达到一个好的人口结构?
贺丹:没有什么好的人口结构,很难定义什么是好的人口结构。高龄少子化是人口发展的一个基本规律,是发达国家共同面临的挑战,所以你说好不好,不好,但它就是这样。你说活得长好不好,当然好,但你看宏观结构,人口老龄化了。
我们说,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,是指有一个动态的均衡,没有什么是最好的。经济社会发展要适应人口的变动,人口当然也参与发展的过程,但是人口发展和人的全面自由发展是最终的目标,而不是拍脑袋想一个最优的人口结构,然后怎么调过去。
3
政策干预可以创造生育友好的环境
让“生育赤字”缩小
红星新闻:生育率下降有哪些原因?
贺丹:首先,经济社会发展是现在生育意愿变化的主要因素。人口的现代化转型就是指人口由高出生、高死亡、高增长转为低出生、低死亡和低增长。现代化国家生育意愿都不高。我们的调查发现,不考虑任何的限制条件,中国人群的理想子女数是1.8左右,有波动,但是不大,打算生育子女数也有变化,前两年有点低了,因为打算有延后。总体来讲生育意愿是下降的。
第二是生育主体代际更替效应,90后、00后跟80后、70后、60后的差异太大了,因为社会在加速发展,特别我们中国整个是一个压缩性的发展,而且年轻人的价值观念快速趋同。另外有一些短期因素的影响,比如,因为疫情延后生育。
红星新闻:低生育率是否可以扭转?
贺丹:高龄少子化是一个大的趋势。没有一个发达国家的总和生育率保持在2.1的更替水平,也没有再上去,最好的北欧国家曾经很长时间在1.8左右,现在也下降了。
现在生育意愿下降,以后生育观念可能会多元化,但少生优生还是主流。我们可以做的是外部政策干预,帮助有生育意愿的家庭实现生育意愿,努力稳定生育率,让它不要变动太快。
政策干预可以创造生育友好的环境,让生育水平不会下降得太快,让“生育赤字”缩小。我们中心调查的生育打算是在1.6左右,但是实际生育水平只有1.1,这0.5个子女的赤字就是政策干预的空间。
4
性别平等更进步
生育水平就会回升
红星新闻:有些生育支持政策出来,比如说产假延长、放开三胎,女性会觉得加重男女就业不平等。但是低生育率正是与性别不平等有关系。您如何看待性别平等和生育的关系?
贺丹:男女平等是我国的基本国策。我们梳理了国际上的经验后发现,在促进性别平等的初期阶段,生育水平是快速下降的,但是到促进性别平等的成熟阶段,生育水平是回升的。有人说,现在就是女孩子想得太多了,要受教育,就不想结婚生孩子了,所以不能让她们受太多的教育,要让她们回归家庭。这是不对的。
性别平等是社会进步的基本共识,也是不可逆的过程。只要往更高的阶段发展,就是性别平等进步到一个更加成熟的阶段,生育水平又会回升。比如说没有就业歧视,工资待遇都是由对企业的贡献决定的。以前有人会说女孩不如男孩聪明,现在我估计没有人敢这么说了。同样地,以后企业也不会有这个概念,男职工和女职工都一样。
此外,社会公共服务政策也非常重要,性别平等的发展阶段也是跟经济社会发展相适应的。随着经济社会发展,性别平等进步,我有信心我们的生育水平会提升。
红星新闻:很多女性求职的时候被问,有没有结婚,三年内会不会生孩子。那么,职场性别歧视如何消除?
贺丹:女性的职业发展和生育的矛盾,大家都很关注,每次去调研,我也很有感触。不仅仅是女性,年轻男性也有职业发展和家庭婚育的矛盾冲突。
我觉得,生产是女性完成,但是家庭育儿一定要有男性的参与。在影响家庭生育决策的因素中,家庭内部代际的支持,性别角色分工的平等,这些小环境因素比外部的环境更重要,这是我们近两年调研的一个新发现。
外部性别歧视的问题不仅是在生育政策调整以后,以前就长期存在。尽管我国妇女的发展取得了很大的成就,但是一些不良的社会思想习俗仍根深蒂固。我建议,要营造性别平等的社会文化。
同时,要构建好基本制度,根本的是要转变企业的用人标准,就看求职者的能力而不是性别。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生育保险的改革和完善,比如生育保险要扩大覆盖面,然后加强对生育群体的保障。那么生育保险可不可以不仅仅对女性,对男性也有一些保障?我看到有地方生育保险基金有富余,男性休陪产假或者育儿假也可以支出津贴,这个是很好的。
↑贺丹接受媒体采访
5
“发钱鼓励生娃”:
不要只关注二孩三孩,不要只惠及户籍人口
红星新闻:现在有些地方推行“发钱鼓励生娃”政策,对此您怎么看?
贺丹:给钱,在一定程度上能减轻一点家庭养育的负担,但生育支持政策体系的问题,要有基本制度的构建,这不会短期见效,我们要有耐心。现在有些发钱的措施我们也关注到了,我通过媒体给地方政府提一些建议。
首先,不要只关注二孩三孩,一孩太重要了,这是年轻人面临的最大问题。一孩的养育体验直接影响到再生育的决策。
第二,不要只做户籍人口,要做就做全人口,所有在你这个城市稳定就业和生活的人群,可以去跟社保挂钩。不要跟户籍制度绑定,因为以后城市的竞争是人才的竞争,是年轻人的竞争,你要通过这些友好的政策把人留下来,而不是根据户籍差别对待。
当然,我们也在关注和评估这类政策的效果,以便为相关政策的出台提供更好的意见和建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