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轨电车生不逢时,也可以反过来说,无轨电车生而逢时。

一个小姑娘中学毕业,分配到了电车三场,当上了26路无轨电车的司机,每天从外滩到徐家汇,途经淮海路,开七圈半,下班。真是额骨头碰到天花板的好工作。“中学毕业分配工作”,这几个词搭配在一起,是五十年前的景象了。

小姑娘很是开心,邻舍隔壁也说她运气好,却有弄堂里老爷叔插横档进来:侬是开无轨电车啊?啊哟,无轨电车没轨道,可以乱开,叫作乱开无轨电车……老爷叔讲得起劲,小姑娘眼泪水也要落下来了:做啥瞎讲!啥人乱开无轨电车!

无疑,“乱开无轨电车”,不是一句好听的话。乱开无轨电车,是要被批评的——凡是被广泛批评的事情,也一定是广泛发生的事情。

常常是开会学习还要讨论的时候,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和主题毫无关系的零零碎碎。讲讲大道,传传小道,开开玩笑,面授摘花之招,秘传驯夫之道……无轨电车开起来,人民群众的想象力、创造力、幽默、尖刻、爽朗,火山般爆发,心旷神怡。每个人都是老司机,无轨电车总是越开越远。直至小组长拍拍台子:好刹车了!回到消灭四害的主题上来!

很多年后,我琢磨起“乱开无轨电车”的起因。最被冤枉的,不是在无轨电车上当司机的小姑娘,而是无轨电车。无轨电车得罪了谁,要承担起社会性的责任?无轨电车要是有灵性,也当是强烈要求恢复名誉的。

无轨电车生不逢时,也可以反过来说,无轨电车生而逢时。

乱开无轨电车的年代,与无轨电车在上海开始取代有轨电车的年代,不谋而合,也可以说是无轨和有轨的对接。

1960年6月1日,淮海路上有轨电车也开到了终点,由26路无轨电车替代,无轨电车成本低,票价也比汽车便宜,起步价4分,是一时的宠儿。

这“一时”,是大会小会最密集时期。里弄要开会,小组要开会,车间要开会,田头也要开会……开着开着,就开到了无主题变奏。无法考证,是谁赋予开会讨论极其形象的生命——乱开无轨电车。

这“一时”,也是社会上既热气腾腾又少章法时期。许多事情,不迷信社会定论,立志打破旧规章制度,脑袋一拍做起来。不过一做就出洋相了,老爷叔哼哼一笑:拍脑袋就是乱开无轨电车。这么一说,升华了有轨电车的意义:在上海,凡事皆有轨可行,凡事皆有规可依,不然,就是乱开无轨电车了。

无轨电车无轨,却长了两根朝天的长辫子,连接架空电线。马路上时有见到无轨电车转弯没有转好,辫子滑脱,“翘辫子”了。一阵哄笑之余,老爷叔又哼了一声,啥水平啊!乱开无轨电车——乱开无轨电车大约就是这样开出来的。

在市区有轨电车消逝后,“有轨”的概念倒是延伸了。比如“出轨”。现在这个词用得很广泛,以“出轨”来形容背离婚姻规定的延长线,很恰当。以前有轨电车四通八达的时候,也有这样的事,直白地叫作“轧姘头”,难听得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。这个词极其贬义,不过当时隐忍下来的倒是比现在多。那个年代,很多人顺着年代的婚姻价值观轨道,即便出轨,多半也被教育后重新入轨,脱轨很少。

如今很少听到“乱开无轨电车”的说法了。“小组讨论”还是有,做事情不行轨不依规也还是有,但凡讨论,会场上没有乱说话的,都拿着手机在刷屏。手机不是无轨电车,又岂止是无轨电车,是飞船了。国际大事,鸡毛蒜皮,八卦传言,两性欢娱……手机是网络时代的无轨电车,不需要自己开了,乘上无轨电车,做一个吃瓜的群众,妥妥的。

那一位当年开26路无轨电车的小姑娘,几十年后退休了,仍旧是善于紧扣主题的人。朋友间说什么事情,谁要是插科打诨,她还会厉色制止:不要乱开无轨电车。不过对方笑了,她自己也笑了——她才是专业开无轨电车的。(马尚龙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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