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象新闻记者 关新耀 特约撰稿人 谷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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电影《孤注一掷》中,王传君扮演的陆秉坤是诈骗集团的头目。他梳着大背头,左手戴劳力士大金表,右手戴手串,身着宽衬衫、西裤,腰间配串钥匙,走路总是弯腰腆着啤酒肚,志得意满。
每天上午开工前,陆秉坤都会拿着扩音器带领底下的员工们喊口号,“想成功,先发疯。”“拼一次富三代!”他身上有种被社会经验喂养出来的油滑,什么都不屑,又异常狠毒,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。电影中,一段拜佛的场景在短视频平台上流传甚广:陆秉坤先是隔着窗户,以手势冷静示意手下杀人,转身便虔诚拜佛,前后不过一秒,反差感跃然银幕上。
连和他演对手戏的金晨都表示,与王传君对戏时“非常害怕”。网友开玩笑说:不像演的,建议严查。路演过程中,北京朝阳区反诈警察“喊话”王传君,称警方和朝阳群众会持续关注他。王传君回应,导演邀请他来出演诈骗犯,已经查过他没问题了。
出道17年,这是王传君第一次出演反派。接受媒体采访时,他透露,自己看了很多纪录片,为了更贴近角色,他每天收工回去都喝很多啤酒,让自己保持啤酒肚。他还为角色找到了动物依据:秃鹫。秃鹫吃饱后依然会盘旋在所有人周围,仿佛随时能再叼一口。电影中,大部分时间,他的体态都像秃鹫一样往前探着。
又一次,王传君因自己扮演的角色得到大众认可。
如今,人们提到王传君,早已不再是《爱情公寓》里的关谷神奇,而是《罗曼蒂克消亡史》中的马仔、《我不是药神》里的吕受益,以及如今《孤注一掷》中的陆秉坤。
1.“我不喜欢”
想脱离《爱情公寓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但那是王传君无法回避的起点。2009年,电视剧《爱情公寓》播出,王传君在里面饰演关谷神奇,拥有一口奇怪中文发音的日本漫画家。他曾一度以此为荣,年轻时接受媒体采访,他将这部剧称为自己演艺生涯中“创世纪的一个点”,表示要陪伴《爱情公寓》到100季。那时的他自信地认为,同类型的喜剧,一定不会超过《爱情公寓》。
但很多年后,他对这段经历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,“只是一段经历而已,没有那么重要”,对自己扮演的角色,他同样缺乏认同感,“别人要求我一定要演成这样,跟傻子一样,观众还特容易喜欢这种装疯卖傻的角色”。
后来为人熟知的是,电影版《爱情公寓》筹备时,他拒绝参演。嘴下也没留情,几乎是当众撕破脸:“大家都觉得拍完《爱情公寓4》就应该结束了。因为已经合作不下去了,先不说抄不抄的事,你不觉得越看越像一部广告片吗?全都是广告植入,为什么还要拍电影?”
有那么几年,他显得心直口快,无所顾忌,像受不了误解又被误会了很久的年轻人一样,要一遍遍姿态鲜明地表达立场、坚决切割。对粉丝,他的态度是,“爱来来,爱走走,不关我事”;有人在他的微博下评论,说他如今的形象“毁了我们的关谷”,他毫不客气地回怼:“关我屁事”;他说自己喜欢上海,因为上海有生活,可以和同学见面喝酒,和邻居吹牛聊天,不喜欢北京,因为北京有个所谓的圈子,圈子里喜欢互相攀比、吹捧,这让他特别烦躁;他还言之凿凿地表示,不碰喜剧、电视剧,也不参加任何综艺。
最出名的事件发生在电影《摆渡人》上映时。那是一部由王家卫监制、张嘉佳执导,梁朝伟、金城武等人出演的电影。上映后,影片的口碑与票房均遭遇危机,王家卫发微博称“我喜欢”,一众明星跟进转发,表达对电影的支持。唯有他,发了条微博:“我不喜欢。”
在讲究人情关系的娱乐圈中,这相当于一次不留退路的“得罪”,很容易被理解为故作清高、缺乏情商。但某种程度上,这就是王传君。对于自己的作品,他也从不客气。
他参演电影《马赛克少女》,纯粹是因为导演翟义祥给他写了封信,描述了自己的梦境,又说王传君有一双迷醉的双眼。这封信把王传君看哭了,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导演的信。当时他正在拍别的戏,翟义祥等了他3个月。
2019年,《马赛克少女》在FIRST影展上展映,他告诉来访的媒体,自己不打算观看那部影片,坦白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:“我本来觉得不会特别好,我大概也不会特别喜欢。”
他又进一步阐明,拍摄时,自己便觉得模糊、不太清晰,后期自己那条线被剪掉很多,但他不去观影不是因为戏被剪掉,而是此次前来FIRST,现场没有他特别想看的戏——几乎没给主办方留面子——“我更想跟这里的人对话,看看有没有什么项目可以合作。”
他素面朝天、胡子拉碴地出现在影展上。颁奖晚会上,主办方叮嘱他盛装出席,他依然是宽宽大大的衬衫、裤子,站在台上不合时宜地自我调侃:“我这件衣服看起来,跟剩下的衣服一样。”
2.“不会妥协于世俗,也不会妥协于时代”
如果没有良好的演技和出圈的作品加持,他的直言不讳、不加掩饰大概就会成为一种故作姿态,一时掀起一些波浪,但很快,声音变就会被湮没掉,沦为一个无伤大雅的路人甲“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”的发言。
好在,他很快有了一系列作品傍身:《罗曼蒂克消亡史》中,他说一口标准的上海话,干剁手杀人的血腥活,满嘴黄腔,市井又让人胆寒;《我不是药神》中,为了扮演癌症晚期病人吕受益,他在血液科的病房里和病人们同住,为了趋近病人的状态,他先是每天跳4000下绳子,后来是8000下,电影中的他,头发稀疏,卑微瑟缩的灵魂藏在高挑但因瘦弱而显得佝偻的身躯里,嘴巴因为习惯讨好地笑、渴望生存而总是微张;《兰心大剧院》中,他扮演莫之因,没有立场,只要活命。
收到陈冲导演《英格力士》剧组的邀约,正是因为那条“我不喜欢”的微博,剧组的工作人员认为他有反骨、很真实,邀请他试镜。他们聊起一些过往经历,看小说的感觉,彼此契合,他就去了。
后来,陈冲跟媒体讲起让王传君扮演英语老师的原因,她眼中的王传君:“非常谦卑,但也非常清高。”他和电影中的英语老师一样,“不会妥协于世俗,也不会妥协于时代”,陈冲感慨,在如今的娱乐环境中,许多年轻演员很容易就能赚到数量可观的钱,“可这些东西对他居然真的没有任何诱惑。”
某种程度上,导演陈冲与娄烨为王传君提供了类似的东西:真实。在片场,陈冲对王传君的嘱咐是,“更真实地做自己”,因为真实地做自己,才能有更真实的感受,进而传递出更真实的东西。娄烨更豪放,他惯用的方法是,创造一个真实的氛围,然后任由演员们发挥。
有一场戏拍众人吃饭。王传君扮演的角色,是当中负责招呼众人的那一个,剧本上的台词就几句。到了拍摄现场,娄烨跟他讲,“你要是social,这些人你应该都会跟他们聊的吧?”他说是的。娄烨又说:“隔壁还有一堆外国人什么的,你也会跟他们聊的吧?那你自己准备吧。”他开始一个人在那儿跑来跑去,十几分钟来回串场。
选择好的导演,跟优秀的创作者在一起,当其他演员还在综艺节目、滥俗电视剧中打转时,他已经走上了另一条道路。代价是几年没工作、让人心慌的银行存款,好处是进步飞速,有了可以自证的作品,顺利地摆脱了过去的标签。
2018年,《我不是药神》收获30亿票房,他也凭借“吕受益”一角先后拿下“长春电影节最佳男配角”和“百花奖最佳男配角”奖。他对拿奖这件事情十分在意,因为这是母亲生前的期盼,“我挺想拿奖的,真的,我非常想拿奖,因为这是她曾经非常想要的东西。”
3.找到自己
改变是从2015年开始的。
那些年,他接到的角色总是相似:小成本喜剧中一枚喜感的点缀。与他合作的也都是熟悉的伙伴,与《爱情公寓》中的“小姨妈”邓家佳合作《夏日示爱》,与“好男人曾小贤”的扮演者陈赫合作《医馆笑传》《明星兄弟》。
他不是没有尝试过突破,但不被信任。他曾向悬疑剧毛遂自荐,得到的回应是“你是一个演喜剧的人。”
2015年,王传君30岁,他接到一部名为《大仙衙门》的电视剧。他从小是漫画迷,对这部带有魔幻色彩的古代探案剧很感兴趣。杀青后,王传君在日本度假期间收到需要回来给戏配音的消息。他当然不想让别人替自己配音,便告诉剧组,自己过两天就回去。等到他回来,配音已经结束了。
他对配音演员的表现不满。特意去翻了对方的微博,发现对方说配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难配的男演员。他后来对记者无奈地苦笑:“我不是夸自己,我的语速他跟都跟不上,他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话。原来我演到80分,结果他配完变成50分了。”他至今都不愿再看这部剧,与此同时,他对电视剧的制作失去信任,决定再也不接电视剧。
此后长达11个月,王传君都处于失业状态,没有经济来源。他曾对媒体记者讲述过自己当时的处境,一度流传甚广——他查了查银行卡里的余额,还有100多万。这被解读为“为100万心慌”。
因为这一解读,很长一段时间内,王传君接受的媒体采访数量屈指可数。他无法理解媒体的运作模式,干脆选择躲起来。很久之后,他才跟媒体解释,之所以为了100万心慌,是因为他要还房贷,妈妈生病住院需要医药费、住院费,他还要考虑母亲走后,花多少钱买墓地,这些都是昂贵的开支。他不知为何自己对记者如此推心置腹,最后却被描述成那样。
2016年,这对王传君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。那一年,他先是去纽约拍戏。在那里,他第一次感觉到一个地方如此开放、包容,他自称在那里“找到的自己”。从纽约回来后,他去了一趟印度,帮一位朋友拍摄学生作业。纽约与印度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。纽约现代、繁华,印度脏乱,但充满神性。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,地上是牛粪、牛尿,人们光着脚,在这样的路上行走。
从印度回来后没多久,王传君的母亲病逝。更早之前,他的好友乔任梁也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然后,他回家,卖掉了车、房和手表。他在剧组看到鞋码跟自己差不多的人,就把自己的鞋子带去送给人家。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要什么。比如,那时他认为,他不接受去给电影跑路演。比如,和合适的人一起做合适的事,这是重要的。比如,观众看完一部片子,觉得这个人不错,看完另一部,会想,“这俩是一个人吗”,这会令他觉得死得其所。
4.大型哺乳动物的温和感
那时的王传君是有些别扭的。一方面,他大声地说不,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的喜好。但与此同时,他又有学院派的矜持,自由与洒脱更像是姿态。
大概是成为父亲让他变得柔软。2022年,王传君对外公布自己成为父亲,母亲是同为演员的齐溪。对于这段感情,齐溪的说法是:“可能我们都长大了,学会了更爱自己的生活,自己身边的人,也懂得不仅要收获爱,还要给予爱。”
他开始“打脸”上综艺了。他不再像过去那样,大声表态、爱憎分明。综艺节目《五十公里桃花坞》中,一方面,他依然坚定地捍卫自己的阵地,第二季节目中,宋丹丹要求众人参与集体舞,其他人不愿意,但不好违背长辈的意愿,只有他说“不”——声音不大,但很坚决,不卑不亢;另一方面,他依旧喜欢独处,但也更懂得如何融入、关心他人。李雪琴形容他:身上有种大型哺乳动物的温和感。
第三季节目中,他在山上的小屋闭关,清晨,他站在木屋外,看着日照金山,眼眶湿润,与一旁的王鹤棣形成鲜明对比。年轻人对世界是打开的,看山是山,迫不及待地期待碰撞,充满好奇。王传君则是心事重重的,他在后采中说,自己的像个容器,身体里放进了特别多痛苦的东西,非常想把它排解出去,山里的所有东西都似乎比他更加充满着生命力,这些生命力好像在问他,“你在难过什么”。他开始想:“其实自己也没有那么不好。”
他开始“打脸”参加影片路演活动,依然是一幅素面朝天、胡子拉碴的模样,跟着《孤注一掷》剧组全国各地地跑,大概是知道影片制作不易,对各个环节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支持,甚至叫来妻子现场助力。
此时的王传君,仿佛终于迎来自己最舒适的状态:依然有许多坚持,但没那么较劲;没那么快乐,但接纳自己的不完美。他不再需要用力地与标签作战,如此才收获了真正的自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