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象新闻记者 张子琪/文 王泽群/视频 受访者供图
(资料图片)
在考古队里,马俊才总被同行称作“福将”。只要是他所到之处,次次都能有大发现。
1987年,马俊才还在北大读书时,实习期间他和同学前往湖北天门市的石家河遗址进行发掘。第一次背上洛阳铲的他,便从砖瓦厂工地中探出了迄今为止石家河文化时期最大的一座墓葬。
毕业后,马俊才回到河南老家,进入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工作。从此,开启了一把手铲打通中国历史的“开挂历程”。
2023年,马俊才获选成为2022年度河南考古人物。就在前一年,他主持发掘的南阳黄山遗址,被评为2021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。
2019年在黄山遗址
到目前为止,作为领队或执行领队,马俊才参与的项目已经先后五次获得这一荣誉:新郑郑国祭祀遗址、新密市古城寨龙山城址、新郑市胡庄墓地(韩王陵)、新郑郑韩故城(郑国3号车马坑)、南阳黄山遗址。每一处重大发现背后,都有他的辛苦付出。
如果说碰上一座大墓是运气,那么每一次都能遇到“非王即侯”的遗迹,那便是真本事了。
全年12个月,马俊才有11个月多的时间都在田野上。即使这样,面对中原大地下星罗棋布的历史遗存,“时间不够用,精力不够用”依然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。
南阳黄山遗址,是马俊才这些年一直在磕的一块“硬骨头”。这位身经百战的老考古人,将这次发掘比作自己考古生涯中难度最大的一次。
重启黄山遗址
2015年,马俊才在南阳计划编制商周遗址十里庙文物保护规划时,从南阳市文物局局长口中听说了黄山遗址。当地不断有人反映称,捡到过石制品和玉制品。
这让马俊才一下子警觉起来,“想到这里的发现可能会填补中原地区新石器时代玉器制作的空白,急忙就去看了。”到了现场,眼前看到的种种线索都令马俊才心动不已。
于是,在做好资料查阅和前期的准备后,从2017年起,马俊才动身前往南阳市进行勘探和调查。
黄山遗址发掘区全与独山鸟瞰
没多久,马俊才在一片出土的玉片中敏锐地发现了线索。“它是个小玉璜,上面既有线切割痕,又有片切割痕。”细心地马俊才还在上面看到了一些加工过的,可以用链子穿接的小孔。
这些发现让马俊才一下子提起了精神。南阳自古产玉,但唯独在玉器和玉器加工作坊的发掘上,还空缺了一块儿。相较而言,中国北部的红山文化和东南部的良渚文化,都有大量的玉器发现。抱着要填补中原地区玉器发掘空白的念头,发掘前马俊才做足了功课,特意去买了些独山玉的小件,观察揣摩它们的特点。
令马俊才惊喜的是,他手中这片出土的小玉璜正是用独山玉制作而成,并且上面遍布了被制造加工的痕迹。结合土层的特征,马俊才判定玉片所出土的位置处应该有一个新时期时代的夯基。随后,他便向国家文物局提起了发掘申请,经批准后,正式开启了黄山遗址主动发掘。
在发现玉璜位置之上,考古队员们发现了一片大的夯基,后来经确定这片夯基来自于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屈家岭时期。
随着发掘的深入,仰韶时期的房址以及玉石器作坊遗址也陆续展露出来。到目前为止,遗址中出土的玉石工具就有2.3万余件,此外还有玉器百余件、独山玉的半成品或是废品500多件。出土的一块磨石上还绘有褐红色的人物劳动、卧猪、兰草的写意图。
屈家岭文化彩绘磨石墩三面有画
除了新时期时代的玉器作坊之外,黄山遗址中的“宝贝”更是层出不穷。他们在遗址中发掘出了一系列的屈家岭文化时期的大型高等级墓葬,陪葬品里有双玉钺、象牙梳、玉璜、弓箭等精致的陪葬品,另外还有着大量的猪下颌骨。
“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,这些猪下颌骨最能象征墓主人身份的高贵和财富。”马俊才介绍,目前他们已经在遗址中挖出了11个坑的猪颌骨。根据工作人员查阅的资料显示,当时整个新石器时期的生猪个数仅有3500头左右,而黄山遗址中发掘出的猪就达到了2000多头,达到了富可敌国的水准。
黄山遗址屈家岭大墓M77全景
另外,考古队员们还在黄山脚下发现了“码头”性质的遗迹。从发掘情况看,这里曾有一条宽阔的人工河,与其它河流相连构成了水路交通系统,将附近的工坊和玉石的开采源头连接起来。
谈起黄山遗址的发掘,马俊才滔滔不绝、如数家珍。一年有11个月都在发掘工地上,马俊才依然觉得不够用,黄山遗址就像一根牵着他神经的线,每一处细节都能让他警觉,更不舍得错过。
离不开逻辑和想象力的发掘
考古过程中的发现固然令人激动,但在发现的背后,是一群考古人面朝黄土背朝天,日复一日枯燥的清理工作。
对已经腐朽成灰痕的考古物品清理,最考验专业技术。而这恰恰就是马俊才团队最擅长、也最出名的技术。业内专家笑称,“黄山遗址的发掘,如果换其他的团队去做,可能还真干不出来。”
M172象牙编织针特写
了解过马俊才团队的清理技术,就能明白专家的话并不夸张。从黄山遗址发掘至今,为了适应更精细的要求,清理人员光铲子就已经换了很多批。就连从遗址中挖出的土,马俊才要求必须用500目的滤网进行筛洗,把尘土过滤掉,就连植物种子、鱼钩甚至鱼刺都不要放过。
说起清理难度最大的,便是墓室中的弓箭及箭杆的灰痕。光清理出金属箭头,还远远达不到马俊才的要求,他要在已经腐朽成尘土的灰痕中辨认出箭杆的痕迹。
在土里找印记,不仅需要强大的清理技术,更需要合情合理的逻辑推理。在M18墓葬中,还发现了一批排列整齐的古箭头,几乎没有变形。于是马俊才告诉现场发掘人员,箭头呈现这样整齐平行的状态,可以推测它们在掩埋的时候是有杆子的,并且有绑带捆束起来。
而箭杆的长度则可参考古人拉满弓臂长的距离去推断,经过对长度的大概判断,工作人员在灰痕中轻轻一刮,果然发现了一条一条的印记,印证了马俊才的推测。
“发掘是需要带着逻辑和想象力进行的”,马俊才解释,挖出一个墓室或者深井,就需要去想象,这里曾经是古人生活的哪些场景,而这些场景附近可能会出现什么,是村庄还是城市。想要探寻这些线索,首先做好文献的工作,其次就是现场的摸排。
正是这样一支在灰痕清理上做到极致的团队,创造出不少“不可能完成的任务”。在郑韩故城的清理中,他们用了一整年的时间,从泥土中找寻腐化的车架,再将它们与周边的部件连接起来,还原千年前君王车架的壮观场面。
三号坑中出土的小型立车
而想要判定或发现车马坑,则更需要大量的经验积累和逻辑的判断。马俊才在这方面也颇有研究,可以通过地下带上来的土质做出推断。马俊才解释,因为成年马的体重很大,能到500到700公斤左右,大量的肉和内脏腐朽后在土层就会泛出绿色。“看到这土的颜色,就可以往车马坑上推测。”
而车马坑中,马车的清理则是最难的部分。经过千年的埋葬,马车的木头早已腐成尘土。马俊才说,因为木头是纤维状的,所以腐烂后也会有一丝一丝的痕迹,即使在土里一眼看上去像是断了的样子,但是仔细辨别,可以看到小白点能够连成线,如此便能一点一点地将马车木头的部分分辨出来。
“细节决定成败,如果不细致发掘的话,根本清不出好的遗址。”正是怀着这样的念头,马俊才将发掘的每一处遗址打磨成了工艺品,将发掘本身也变成了艺术。如今他的这支清理团队已然成为行业中的精兵强将,经常接到邀请去协助做精细的发掘清理。
考古既要见物,更要“见人”
从21岁在北大读书时第一次走进石家河遗址,马俊才已经在田野上走过了36个年头,在他参与下发掘的墓葬和出土的文物更是不计其数。抛去公布重大发现时的光鲜,大多数的时候,他都埋头学术。要么在乡野发掘,要么在案头整理报告。
这么多年来,马俊才心里一直装着学生时期先生们对考古事业的标准和追求。带他入门的都是响当当的大师,“当年教授旧石器时代考古的是吕遵谔先生,新石器是严文明先生,教商周考古的是李伯谦先生,而徐苹方先生、张忠培先生都是当时的客座教授......”
这些大先生们传授的知识和思维方式,让马俊才受益匪浅。他至今还记得严文明先生的话“发掘的时候要见物,再由物见人。”马俊才说,自己正是受到先生的影响,每次的发掘都要由物推人。“挖到坑的时候,要分析这是粮仓还是垃圾坑,使用它的人是谁,人们是如何活动的。”
马俊才用自己手中的工具,传承着先生们的教导。将没有生命的这些古物、遗迹,由点到线,串成一个个鲜活的故事,再讲述给后人听。
怀着把考古讲成故事,让更多大众接受的念头,马俊才还生动地把自己曾经发掘郭庄楚墓的过程写成了通俗读物《流沙疑冢》。郭庄楚墓是一座前不见古人的流沙大墓,曾经被盗墓贼从各个方位尝试盗掘了十余次,都未获成功。
2005年在上蔡郭庄楚墓与专家组现场清理
而马俊才将自己的挖掘过程,像写小说一样著成了一部书。用最专业的文笔记下了这座古墓的精巧,并用推想的形式,再述了这座大墓千百年来经历的故事。马俊才还收到过一个大学生读者的留言,说在他们学校的图书馆里,这本书已经被翻阅得像“油卷”一般。
看到年轻人通过自己的作品对考古产生浓厚的兴趣,马俊才也非常欣慰。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到专业的考古及严谨的发掘过程,他还在郑国三号车马坑的发掘现场装上了直播摄像头,全年对外界直播发掘过程。
虽然马俊才如今已经快到了退休的年纪,但是对于考古发掘,他依然保持着如同青年人一般的好奇和执着。
1995年在新郑郑国祭祀遗址K8工作照
目前马俊才首要的工作就是要把黄山遗址好好地发掘钻研。黄山遗址内几乎每10厘米就有一个文化层,马俊才说,想要把这片遗迹发掘好,恐怕要持续几辈人。即使马俊才和考古团队已经发掘这么多年,才刚到2米深的位置。
有闲余时间的话,马俊才还准备将手中积攒的考古材料整理成报告,系统性地把发现的遗址、发掘的内容详尽得写下来,成文成册。
对于自己获选成为河南省首位年度考古人物,马俊才十分高兴。对他来说,这不仅是对他个人的认可,更是对考古工作者的聚焦和关注。
“考古发掘者是倒叙历史的见证者。”作为生在河南的考古人,马俊才一直在这片中原厚土上发掘古人的痕迹、探寻中华文明的源头。
经常有同事会开马俊才的玩笑说“他挖什么有什么”。听到这些马俊才总是笑着纠正,说“不是我挖什么有什么”,而是脚下这片土地“想挖什么就有什么”。